单寒

彩云易散琉璃脆。

【旭润】余梦 第二回

*梗概:前天帝跟前魔尊私奔了

*私设OOC警告

*八千字警告

*安排上了




这个冬天冷得很快,却十分干燥,风刮来都是脆脆的、利索的,半点不见落个雨雪的征兆。阳光倒是一直好,温柔妥帖地落下来,让人骨头都能酥软去了。锦觅那回来看过润玉以后,给旭凤用灵力悄悄留了话,说润玉约莫是辟谷辟得狠了,身子有些虚弱,她放心不下,留了千年的香蜜在瓶子里,让旭凤每天兑成甜水给润玉好歹喝一点。润玉出门到院里寻他时,他正捯饬着一摊子做灯的东西,旁边一碗水被他用火系灵力温着,匆忙之间用来调蜜的木勺子还搁在碗里。他做得专心,满心满眼全扑在这复杂工艺上,到润玉自如地拿勺子将一碗水都舀了喝尽了,甩甩勺子上的水珠,执着柄一勺子敲在他脑门上,才发觉润玉已在那里多时了。

旭凤一挥手将东西都收了,有些心虚地用余光扫了眼勺子,道:“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当心吹风。”

“我是同你活在凡间,又不是当真做了凡人。”润玉也不恼,拿一双泛着打趣意思的眼睛瞟他一眼,道:“没用完的竹骨还在那放着,你今日又开始折腾琉璃了。怎么,做个灯竟然还要用上这金贵玩意么?你那灯笼都快悬了一屋子了,再弄些烛火类的玩意,怕是夜里煌煌如白昼,你睡都睡不着。”

“出去采买时偶尔看见匠人在烧,学一学罢了。”——你睡得好我才睡得好。旭凤心下一转,随便扯了个理由,“那匠人诓我说琉璃难烧,我想,我身负琉璃净火,总不见得连个琉璃都烧不成,故而稍微花了些心思。”

“你呀。”润玉道,“总还是……”他顿了一顿,眼神在旭凤身上打了个转,最终凝成个笑意盈盈地模样,“也很好。”

“莫觉得我听不出你说我小孩子心性。”旭凤道,挑了挑眉,“你这样心里编排我,那今日是不想一起去集市了?”

润玉自同他一起下界以后,因为碍着怕人追踪的缘故,故而极少出门。这样半月三周地,虽好山好水,到底也有些烦闷,同旭凤提过一两回一同出门的事情,但总隔天又改口说不去了。前些日子旭凤托鎏英打探了一下消息,说是天界消息封锁得严实,其他各界没有动作,而最近丹朱那儿也放缓了寻找,凡间似乎已被排除在外,隐匿一下气息,不会出什么大事,他二人这才商定好了,要赶在冬至商旅停业之前,上城里去逛一逛。

润玉鲜少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才道:“……我不说出口你还赶着认,越活越回去了。”

活回去不好么?做只骄纵的小凤凰,什么也无需考虑,复杂心思更不必谈,不会连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觉得瞧不懂。旭凤在心底嗤笑一声,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一扬袖,幻出一件墨色轻裘,又翻掌为润玉披了一件兔毛的白裘,道:“跟人接触总要穿得有些人样子。”

“……兔毛么?”润玉探指理了一理颈边绒毛,似乎很是满意,“不至于让人觉得冬衣都买不起,却又并非什么十分珍贵的料子,不会太引人注目。你用心了。”

旭凤的心思却已早不在这一句夸赞上了。润玉讲话时,正敛眸看着指间一簇拢起的兔毛,半张脸都埋在白绒绒的裘领里,将五官衬得越发清贵小巧,玲珑可爱,看得旭凤一粒心子怦怦地撞胸腔。他掩唇咳了一声,伸手抓了润玉的手腕,掐了个决神行至城内一条小巷中。

润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此刻你倒是不在乎什么人样子了。”

“年关将至,城门有盘查岗哨,你是生面孔,又长得太出挑,不好混进来。”旭凤道,动作自然地帮润玉正了正衣领,又牵住他的手:“走吧,给你买个糖画。”

这明摆着是在还润玉讲他小孩子心性的那一回了。润玉面上什么都没显,任他牵着到了糖画铺子前,语调端得平静如水温和知礼:“老伯,烦劳给我画个霜花可好?”

旭凤半个笑登时僵在脸上。往那边看去时,润玉却还是一派无知无觉到简直可恨的样子。应龙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眼睛转过来睨了他一下,又转回去,仿佛真十分体贴似的道:“霜花要五瓣的,也许不好用棍子支起来,便请老伯再为我加一条龙了。”

这就很、非常、特别不好了。旭凤咬牙切齿地扣紧了润玉的五指,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这两个搭在一块儿到底有些不伦不类,不如请老伯画个凤凰吧。”

还未待卖糖画的老伯确认,润玉便又道:“龙乃掌管风霜雨雪的灵兽,自然能同霜花搭在一块。今年还未落过雪,这图样刚好祈求瑞雪。倒是凤凰,呵口气怕便能把霜花烤化了,着实不妥。”

旭凤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喉咙口,差点憋得七窍生烟。侧身去看润玉时,撞进那一双眸子里,却并未有什么其他情绪,只是满满的促狭笑意。他不知为何,不仅心里燎着的火灭了,兼有一种莫名的担忧也跟着烟消云散,竟也有些想回以一笑。不过既然润玉为这游戏起了头,他自然是要奉陪到底,理论一二。于是又道:“凤凰亦是祥瑞的象征,且与霜花配了,刚好有水有火,二者相衡。绘个凤凰自然也很好。” 

“二位公子不如听我一言。”卖糖画的老者道:“霜花脆弱,与龙与凤搭着,都只能做个陪衬,便失了公子先前要以霜花为主体的一份心意。”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壶温着的糖浆拎起来,浇在铁板上,“与其争执龙凤,不如将龙凤合在一块,不仅能代表水火相容、阴阳两衡,还恰好应了龙凤呈祥的吉利话。”那老人将小棍往糖画上一粘一翘,抬起来刚好是一龙一凤交缠对峙的图案,递到润玉手里,笑嘻嘻地收了旭凤递过去的一块碎银,又念叨了好些祝福的话,当即收了摊子准备回家了。

“你出手倒是大方。”润玉捏着那糖画半晌,斜斜瞧着旭凤,终是笑了出来,道:“有银子在手,你让他给你画多少霜花都是成的,何必同我争那许久。”

“我现下不想要霜花,看不惯你那心心念念的模样罢了。”旭凤道,突然福至心灵地凑过去,就着润玉的手探舌舔了舔那一条糖龙,又装作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啧啧叹道:“嗯,也不错。”便矫首向前走了。身后咯啦咯啦地响,他只当不知道润玉是在嚼凤凰。

 

 

后来他们再次提到有关于霜花的话题,已经是将近小寒了。冬至的时候洋洋洒洒下了一场冷雨,湿湿绵绵绕了几日,弄得人身体软倦十分。润玉先前明里暗里地提要多置办一张床,自那以后也闭口不再讲了,晚上总有意无意地往旭凤那一侧靠不说,早上半梦半醒之间更是窝在火凤暖意融融的怀里,眼皮都懒得掀。旭凤叫过他几次,尝遍应龙醒了以后面无表情地将他一推三尺远的苦处,便干脆采取溺杀策略,搂着润玉一觉昏沉香甜睡到天光不知。这日润玉实在睡得身子酸软,生拉硬拽把旭凤一并拖起来。闹腾了许久,到快薄暮时总算安安稳稳坐进院子里喝了半杯热茶。

这时候夕阳正缓慢温柔地往下沉,雾蒙蒙的橘金笼下来,不能说明媚,却有一种安稳的光与热。润玉坐在桌旁,眯着眼去望那一轮不再刺目的红日,身上的白衣被映成暖橙色,像泡进了蜂蜜糖浆里。旭凤捧着半盏茶,只一眼望过去,便痴了心神,再不能将眼神撕开半分。

这样盯着看到底是不妥当的,然而旭凤十分吃力地想了半天,搜刮了各种话题,却又都讲不出口来,生怕唐突了身旁迟缓流动的安好静谧。他正犹疑着,润玉倒是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很沉,像是从肺腑里叹出来的。

“听说人间有瑞雪兆丰年的说法。”他执杯凑到唇边抿一口,仍目不转睛地看着落日:“叔父约是忙过头了,都忘了顾及一下凡界天时。”

“他手忙脚乱,上神不剩几个,锦觅那个挂名的水神又活得糊里糊涂,哪还能想到这些。”旭凤将话接下去,垂眸将眼神转了一圈,也转到西沉的金乌上,“可惜了。要是现在能下雪的话,应当很美。”

他话音刚落,润玉便转过身来,眼里乌沉沉的,让他看不清楚。“想看雪么,旭凤?”应龙弯出一个笑来,旭凤看见了,却只觉得胆战心惊:那一个笑十分、十分地美,却又很脆弱,仿佛晶莹剔透的雪片,感觉碰一碰,便要碎去了。他不知道润玉要做什么,只觉得心慌,想要去捉润玉的手,捂在自己手里,才能感到心安。润玉却早他一步扬起手来,在空中虚虚一划,水系灵力自他指尖结成一张网,只一瞬,就消失了。

然后就真的落下雪来。

没有聚云,没有起风,太阳仍然好端端地坠在西方的天边,然而又软又凉的雪花就这样自空气中绽放出来。暖融融的橘光裹着细碎的雪片,让它们看起来好像揉碎的金箔,连绵地泛出浮动的橙黄色。金色的雪凭空织出了一捧锦缎,虚虚拢在因冬时而枯槁的土地上,华美得令人看久了,便生出想要流泪的冲动。一片泰然安宁的沉静中,旭凤甚至能听到霜雪温柔轻巧地接触皮肤,簌簌化开的声响。

——紧接着,便是细密的、低声的咳喘,碎得像是空中落下的雪,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厚重,终于到最后成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呛咳,从脏腑里生生榨出一口血。

旭凤顾不得其他,一掌将桌子拍开,踉踉跄跄地过去搂着润玉。应龙苍白着面孔,艳红浓稠的血却粘在唇旁,旭凤抖索着手去拭,怎样都擦不干净,一瞬竟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了。润玉倒是出乎寻常地淡定,抬手用袖子把唇旁血迹擦了,眉眼弯弯地问:“好看么,旭凤?”

“这时候你还想着雪的事!”旭凤好容易拣回些理智,握着润玉的手腕,将灵力稍稍转化了送进他身子里。待润玉伸手推了推示意他够了,他才品咂出些不对的味道来,皱着眉问:“你怎么会突然就……”

“突然就咳血了吗?”润玉被他搀着站起来,竟然还挂着笑,道:“我如今一介散仙,若是要擅改凡间风物,自然是要付出些不同寻常的代价的。”

旭凤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气得有够可以,一腔闷火由润玉唇边残余的血迹点着了,在他心里左突右撞。然而当他真要开口说润玉几句时,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只觉得眼睛鼻尖都像被浸在醋里,又酸又胀。他暗自觉得这件事情太过诡异,一时间却又头昏脑涨,排查不出任何线索来,只好叹一口气,将润玉拉回榻上,三两下将他裹成个被子卷,道:“你先睡着,我去联系鎏英,找个嘴巴严的魔医给你看一看,免得出什么意外。”

“此事越少人晓得越好,既然觅儿已经见过我了,不如便让她来吧。”润玉侧着身子,将被褥稍稍抖开些。他的声音软且轻,若非旭凤注意去听,几乎成了一片含混:“左右也……逃不过的。”

……倒好像看个病是要他命似的。旭凤暗自腹诽,一转念又牵连出乱做一团的各种猜测推断,加之直觉润玉有事瞒着他,便觉得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他手撑着床沿,一边暗自为润玉将被褥暖起来,一边侧过首去故作凶狠地剜了润玉一眼,道:“你明知道自己要遭这劳什子反噬,做什么偏要下这场雪?你就那么喜欢霜花?喜欢到命都不要了吗?”

这一席话劈头盖脸砸下去,真仿佛将润玉的痛处戳了,那一星半点一直露着的笑意像是纸气球里的气,随着这一记针扎迅速地漏没影了。“你说如果有雪应当很美。”应龙道,垂首攥着被子,听起来竟然有些委屈的意思,“所以……”

旭凤看着他突然黯淡下的神色,突然觉得十分愧疚,像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又放柔了语气安慰他道:“……我也不是怪你。冬日有雪是常事,今日不成,尚有明日;今年不成,尚有明年,错过此回,也总有下一回挟着暮光的雪可看。”他将润玉因刚刚猛烈咳嗽而散出的发丝拂至耳后,叹道:“我会陪着你的,不必急于一时。”

润玉没有回他的话,仿佛已经很安定地睡着的。他的眼帘阖上时,目线显得格外地柔软而流畅。许是刚刚咳得猛了,他的眼尾泛出浅淡的桃红色。旭凤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吻上去。不必急于一时,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不必急于一时。

 

 

锦觅当夜就被旭凤一封急书从花界提溜了过来。她握着润玉的手把脉把了半天把不出个所以然,旭凤看得心急,没忍住说她两句,被她以“你一张鸟嘴在这哔哔吵到我望闻问切了”为由赶了出去。待他好容易得了准许进去时,又看到这霜花跟润玉温言软语地聊着家常,一看就没副正经靠谱的医者样子;奈何润玉看起来十分高兴,气色也好了。联想到先前润玉点名要锦觅来看诊的事情,旭凤顿觉不妙,恨不能同来时一样八百里加急把这霜花丢出门去。然而锦觅的确有些手段,东扯西扯了一堆,断了个灵力滞涩强行动用导致一时亏损,给旭凤开了一张药单让他每日煎了给润玉喝,一月以后便可静待润玉慢慢恢复。旭凤一边听着医嘱,心里已经把这片霜花剩下的五瓣都薅秃了,面上还是好声好气地塞了她千年灵力给她送出门。

这之后的日子,对旭凤而言,不外乎是买药、煎药、哄润玉吃药。

——哄润玉吃很多很苦、很苦、很苦很苦的药。

白日里的时候还好,润玉没什么借口可用,被他追着盯着一碗药一闭眼一蹙眉一抿唇也就下去了;到了晚上,润玉便能使尽在天界磨练出的手段,一会儿说晚饭那两片小白菜吃撑了,一会儿眯着眼睛摆出一派累得睁不开眼的模样说困,说完就当场装睡。上一次还是旭凤灵机一动伸手作势要解他衣带,才将这尾龙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还不忘揉揉眼睛,煞有介事地说做了个噩梦。

旭凤在心里冷笑。润玉说到底还是个乖惯了的好孩子,不晓得这些手段,与比之这些更高明更离谱的手段,他都在锦觅这个成天逃课逃背书的葡萄手下领教过了。唯一一个比较让他施展不开的点,便在于锦觅在他心里那是罚得骂得,润玉身为病人,与他之间又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故而他莫说开口骂,说个重字都是不敢的。匡论润玉似乎从与他的博弈中摸出了些门道,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心捏在手里磋磨的本事练得堪当一句炉火纯青。

“为什么不喝药?”旭凤将药碗握在手心温了一回,皱着眉看着润玉:“这药越放越苦,你不如早喝了。”

“……”润玉沉默了一会儿,垂着眸,语气平静:“药太苦了。逃都逃出来了,不想再吃苦。”

……你狠。旭凤一段劝药的话噎在胸腔里,字字棱角分明,乒铃乓啷砸回他心上,砸得他一颗心处处生疼。换做从前的火神或是魔尊,对上其他任何一个人,此刻怕不是心里烦躁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对方不讲道理,药碗都不知道摔碎几个了,哪还能像如今这般坐下来再打商量。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好声好气地哄润玉:“你乖,把药喝了,我送你一个好玩的东西。”

旭凤跟润玉你进我退兵不厌诈这许久,到底也是对润玉有了不一般的了解,深知平日里讨好成年人那一套全不好使,倒是哄小孩的办法一试一个准。润玉听得这话,挑了挑眉,仰头一口将药喝尽了,眼睛竟然都不眨,直直地盯着旭凤,让他赶紧把东西拿出来的意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

旭凤当真往空中一抓,抓出一盏小灯来。

这些日子里他为润玉做过不少灯,扎过灯笼,也淘过烛台,可这一盏灯却同先前的都不一样:甚至看起来都不像一盏灯了,倒像一个冰晶做的球。这外头是一层透明的白琉璃,做成一个壳,上面开了一个小孔,灯油便从里头滴进去,落到一个碟子样的容器里,烧出火来。不知道旭凤用了什么办法,这外头的琉璃壳子竟烧出了冰一样的裂纹与质感,里头那个碟子的样子却恰似一滴水砸到一汪水里头时,那溅起的一圈水花。这样看去,便像是一块冰中的一汪水里,生出了燃烧的火焰,令人不由惊叹于其中的巧妙心思。

润玉捧着那个灯,看了半晌,欢喜的表现都要溢出来了,才收敛了一下,抬眼问:“你那时成天炼化琉璃,就是为的做这个东西?”

“我没诓你。”旭凤道,“我在一家琉璃铺子里见了一个相似的,那老板说这是误烧的孤品,粗糙得很,不堪卖出去。我求他教我烧,他又不肯,我便自己琢磨起来,想着也要烧出这样一盏灯。”他颇有些邀功意味,指尖一点,让那灯火立起来,像绽放在水中似的:“这店家左不肯右不肯,顽固得很,倒是有些七巧心思,给这冰壳里生出火的灯起了个名儿叫明氺,取的是日月并明、水火相容的意思,和这冰炭同器的物件十分相称。”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润玉的神色。他犹记得润玉同他说,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那神色冷得教人心都像被冻住了一样,泵进四肢百骸的血里都搀着冰碴子。他执意要将这一盏灯做出来的心思,便是要驳斥润玉这一番话:你瞧,冰炭可以同器,水火可以相容,你曾像宣读定律一般宣判了不可能的事情,我也做到了,那么我的心思,你可明白,可能试着……将我接受?

润玉垂着眼帘,用指尖摩挲着那灯的外壳,似乎思量了许久、许久,终于渐渐地莞尔,抿出一个温柔的笑来。他道:“你光会费心思,却不知同我商量一下。罢了,借你一枚火——”他抬眸看着旭凤,眼睛里映着烛火跳动的光,熠熠生辉,“最好是业火。不灭的那一种。”

问我借火是要干什么?旭凤心里疑惑,但仍是将手掌一拢,拧出一朵小小的业火来,悬在掌心上。润玉将那盏灯搁在了一旁,伸手拢了一拢袖子,将宽大的袖摆往后撇了一撇,露出手腕与一截小臂,才将手也拢上来。

旭凤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业火到底不好惹,润玉在养病,燎着了可不是玩笑的。可润玉认认真真地结了个印,双手一圈,竟让旭凤感到了些许凉意——他这才安心下来任润玉施为。稍稍过了一会儿,润玉才将握在一起的手放开,露出里头的东西来。

竟是如法炮制地用冰晶在他那一粒业火外做了个灯罩。

旭凤一颗心子蓦地疯狂扑腾了起来。他看着润玉,又不敢问:这是什么意思,你做这个给我看又是什么意思?我做这样一盏灯的心思,你是知晓,还是不知晓?你这样动作,是在回应我么?润玉只是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将手从他掌心挪开,反而捧住他的脸颊,一双星眸笑意盈盈。“冰炭同器,水火相容。”他道,“谢谢你,旭凤,我很喜欢。”

 

 

 

那一日近似是告了白,旭凤接下来的时日便像是裹在蜜里一般,瞧着润玉怎样都心生欢喜。润玉对于他变本加厉的亲近,也从未推拒过,旭凤只当那是一种难以说出口的默许罢了。眼瞧着就要除夕,他心里抑制不住地雀跃,却也没忘了修书一封上达天界,问候一下被这两个不肖侄儿撇进了天帝之位的狐狸仙,顺带着装作不经意似的问候一声“润玉”,探听一下天界那边的盘查状况。丹朱的回信来时,他正捧着一罐新买的蜜饯给坐在榻上的润玉献宝,听得书信到了,将小罐往润玉手里一放,便看起了信。他想着,若是天界盘查松懈了,或是丹朱已经下旨不再追究此事了,待年后春暖花开时,他便可以带着润玉一块去周游六界。“打马赏花,放歌踏青”他想,既然润玉说了,他便要尽力一试的。

丹朱的信很长,先是抱怨了一下天界事务繁多,两个侄子撂挑子不干,他忙得狐狸毛都掉了不少;又说起锦觅最近常常去述职,成长不少,言语间有些要将他俩再凑到一块去的心思,旭凤忙在心里道了一声敬谢不敏。再往下看时,便是冗长又乱七八糟的废话,甚至提到了丹朱往昔得知廉兆去世时,用了什么办法,花了多长时间,才从悲恸中走出来。旭凤看得云里雾里,正疑惑着丹朱是不是受了刺激,怎地这般爱回忆往昔,往下看时,没几行就看到润玉的名字。他心下一喜,连忙仔仔细细地读了起来。

“玉娃上回于我登基大典时,便不见了踪迹。实在是我分身乏术,竟然没发现此等异常。这一段时日来,我想尽办法,要将玉娃找回来,却怎样都不见他的踪影。便是他身边的上元仙子邝露,也似乎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玉娃是天地间唯一一条应龙,龙息难以掩藏。我上天下地都找了个遍,竟也找不到,无奈于新帝上位,不好大动干戈,于是下了令,撤销了对玉娃的搜寻。”

旭凤看到这里,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润玉,唇边还含着抿都抿不住的笑。润玉看起来却面无表情,乃至有些忧心忡忡的意思。他尚不解其意,正再读时,却仿佛看不懂字似的。他揉了一揉眼睛,觉得自己或许是眼睛花了,可书信上一行行的字却格外清晰,简直像故意不放过他。

“旭凤,你也不要太过伤心。锦觅告诉我,当初她去救你,以真身承玄穹之光,几乎将自己融了,后来似乎是润玉,动用了一种名为血灵子的禁术,用自身一半的天命仙寿将她救了回来。他修为折损,后来吞噬穷奇,才勉强恢复;然,穷奇炼化以后,自然也将带来过的好处,变本加厉地讨了回去。据上元仙子所言,他此次失踪,也有可能并非出走,而是……而是已经,身死道消,不存世间了。”

——据上元仙子所言,他此次失踪,也有可能并非出走,而是……而是已经,身死道消,不存世间了。

旭凤登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先前的欢喜、欣悦,都扭曲了,扭曲成一个可怖的旋涡,就要将他吞噬。他眨了眨眼睛,只感到耳畔一浪一浪地,全是嗡鸣,心跳也越来越快,跳得他要喘不过气了。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那一纸书信都拿不稳。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要命,他扑到润玉膝前,泪眼朦胧地抓住润玉的胳膊,像抓着一杆枯瘦的救命稻草:“润玉,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叔父说的,邝露说的,他们说的是假的,对不对?是我带你逃出来,是你想要自由的生活——”旭凤猛地抽进一口气,抖索着唇道:“是你想要自由的生活。是你不喜欢叔父给你的封地。他们都是骗子,他们联合起来骗我,不是你,不是你命不久矣,是不是?”

润玉低垂着眼看着他,仿佛无情无爱悲天悯人的菩萨见了执迷不悟的信徒。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旭凤淌下来的泪水拂去了:“是,我是求你将我带出来。整个天界就像一张无法挣脱的谎言之网,处处都是自欺欺人,都是假象。我不想再活在那里面,可是出来后……”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旭凤,你早该想到的。你在骗我,也在骗自己。”

“不是的!”旭凤急急地摇头,泪水几乎将自己呛到。这一句话重复到最后,几乎成了嗫嚅:“不是的,不是的,润玉,我不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

“那千年的花蜜,难道你当我真吃下去无知无觉么?既然锦觅都察觉了,你不该什么都想不到。我不过…没有点破。”润玉的语气平静而温柔,“你想想,我这样吃惯了苦的人,突然尝到了甜头,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呢?”

他的话并没有任何指摘的意思,剜在旭凤心里却像一把一把的刀子,捅得他吸一口气,就觉得喉咙里全是腥甜的血沫。旭凤睁大了眼,只觉得要流出血泪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念着什么,但是念着念着,便感觉到了无端的愤怒。他抬起头,瞪视着润玉,从胸腔内挤出一声愤怒的咆哮:“那我呢?你不推拒我的好意,又算什么?难道我在你眼里,也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谎言么?”

润玉仿佛被他惊吓到了,整个人往后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旭凤一开始心里那把愤怒的火,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熄灭了。他不可自抑地流着泪,泪水从心间流下去,灌得全身上下的血脉里都是酸楚咸涩的凉意。仿佛很久之后,他才听到润玉的声音,那样遥远,那样不可及:“我就……就是想着,如果你对我好是假的,我也认了。有假的,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你怎么……”旭凤被这疯狂的心痛呛住了。他的眼泪像溃堤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出来。他抓着润玉的手,将头埋进润玉怀里,一句话哽得断断续续:“你怎么……你怎么这样傻。”他想起那场雪,想起自己安慰润玉的那席话,像想起一个苦涩的笑话。他终于听懂了润玉那时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未来是很短的了。他想着想着,便觉得痛得快要死去了,终于没有忍住,在润玉将手搭上他的脊背,轻轻拍抚的时候,痛哭失声。

未来太短,那么漫长的爱该怎么办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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