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寒

彩云易散琉璃脆。

【旭润】余梦 第一回

*梗概:“带我走吧。”润玉道,“你带我逃走吧,旭凤,好不好?”

*私设OOC警告

*八千字警告

 

 

 

丹朱的登基典礼没什么意思。装了半辈子痴傻愚顽的月老一朝当上了天帝,自是要应付一阵子各界势力的虚实试探。旭凤呷下一口酒,起身离席,往后方天河去了。他如今不过史书上一页翻过去的陈年旧事,一身落拓,也无人在意。意气风发时受尽了追捧,到隐匿人间的时候竟也尝出了几分清闲。

——这话倒是像曾在哪里听过似的。他一边想,一边只管四处闲看着漫无目的地走。这边的廊下练过剑,那处的桌旁咂过酒。记忆太过真实,这样一步一错落,倒好像真走进了过去似的。富丽堂皇的殿宇楼阁泛着椒兰的靡香,递到白石砌成的桥旁便换了镜花水月的淡雅气息;合该是他陷得太深,甚至鼻尖捉到雪一般的味道,冽冽又凛然,像他那位刚退位的天帝兄长。

旭凤信手拢了一把云岚团出的花,弄散了,抬眼往琪树下懒散地望去,当真看到润玉。

他未着银白,穿的是一身湖蓝的衣裳,在光下隐隐荡出龙鳞般的纹络,端着波澜不惊的一番清贵,却也平添几分颜色。发是不束冠了,松松地挽起来,别一支木头的簪子;旭凤心中知道那是一段葡萄藤。他慢慢地踱过去,将衣裳的后摆一掀,坐在润玉对面,自如地执杯一抿,将润玉刚沏好一轮的茶咽下去。

“你来得早了。”润玉道,眼睛里有几分模糊不清的笑意。他做夜神时常常这样笑,旭凤在这样的时候回想,免不得要暗地里问自己一句:几分真心,几分习惯?那笑一瞬间便被他垂眸敛去了。上一任天帝执壶折腕,续上一杯半苦的茶。

“恰好赶上,哪有早晚的。”旭凤道。热茶进了喉咙,齿间泛着回甘的香气,他惬意得很:“叔父那边也没什么要我看顾,倒是你的的确确朝我要了个人情。公务我可不帮了——你如今卸任天帝,不好再挟着我心软要我忙这忙那的。”

“上回水患、再上回天象异常、还有之前擒拿妖兽,等等等等,哪桩哪件不是我授意了要瞒着你。若不是破军实在捱不下去,你还要将他当线人用几回?”润玉也不恼,斜斜睨他一眼,便教旭凤噤了声。这倒不假。他心中究竟牵挂了苍生,也牵挂着天帝宝座上孤苦无依的兄长,总觉得修为尚可,能帮衬还是需得多帮衬些。他独行天下这几百年,若稍稍有益于他人一些,也是念来开心的。至于屡入险境,常常受伤过后睁眼便看到润玉阴沉得能滴水的表情,那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旭凤被他噎了这样一下,一时间却也不着急要辩解,左右瞟了一会儿,复又气定神闲起来:润玉有求于他,他慌什么?

“此次是私务,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要你出生入死。”润玉道,“至多有些麻烦罢了。”

新奇了。旭凤想,润玉竟也有私务么?他一边觉得好奇,一边又觉得心中十分、十分地不是滋味。即便不提过往种种,他如此尽心尽力地为润玉前后奔波,也该换得一点知情权的;公务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肯同他多谈也就罢了,连私务——他连润玉何时有的“私务”都不晓得。“你也有私务?”旭凤问,语气不由得涩涩,“多麻烦,竟要劳你向我求助。”

他这言下之意本是要润玉说两句好听的,夸一夸他,再服软地讲一讲有多难,非他不可,他便是赴汤蹈火也去了。润玉偏偏不遂他的意思,半晌回了一句“不麻烦,你若愿意,也可以再麻烦少一些”。旭凤听得心中不爽快,道:“有事说便是了,我又不会真的推阻。”为了证明似的,他还加了一句:“我多赶着来帮你做事,你难道不明白吗?”

润玉明显被他这句话唬住了,愣了一愣,才垂首弯出个笑来:喔,这个是真心实意的笑,看得见白圆牙齿和眼下卧蚕的那一种。“我明白,故而这件事我只放心交托与你。”他稍稍正了正色,道:“旭凤,你可知新任天帝上台,若旧任天帝还在世,必须做一件什么事情?”

“赐封地,放还乡。”旭凤答道。历来便是这样,说得好听是留个地方养老,说得难听就是变相的幽禁流放。他挑眉盯着这旧任的天帝,盯了一会儿,仿佛真的盯出什么门道似的:“叔父给你那块地方,你不喜欢?”

“不能说不喜欢。”润玉道,“也谈不上喜欢。我与你推心置腹,他给我怎样一块地,我都不喜欢的。”他抬手掩着尝了一口茶润润唇,道:“我幼年过得如履薄冰,后来又坐上这身不由己的位置,心里总是向往着能自由自在地做个逍遥散仙。”——隐匿人间可不清闲?旭凤忽然便想起来那耳熟的话是谁讲过的了。“我不要封地,也不要他庇佑我过个安逸人生。我只想下界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若兴起打马赏花,放歌踏青,也要不向人报备来得较为潇洒。”

旭凤将这八个字品咂一回,道:“你若喜欢这样的日子,悄悄跟叔父说一声便是。他现下正焦头烂额,哪有空管这些勾心斗角的老俗套。”红线都理不清的月下仙人,离左右逢源约莫还有个几十年的距离。

“我要是想这样做,便不会请你来了。”润玉道,“写折子这样的事情,我会不比你在行?”

“那你要……”旭凤怔了一下。他看向润玉,看进润玉的眼睛里,仿佛要将他里里外外瞧个干净似的。润玉也不闪避,大大方方地斟茶倒水,拢袖品茶,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方抬了眸不慌不忙地回他以注视。旭凤被这样的眼神看着,突然先前那镇定的感觉便没了:润玉整个人突然绽出一种仿若回光返照似的、孤注一掷的气场来。他的眼睛亮得怕人,摄住了旭凤,让他连一点回头的心思都没有了。哪怕只有这一刻,他只想着为润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带我走吧。”润玉道,缓缓地、缓缓地,请求得婉转柔软,且一击致命:“你带我逃走吧,旭凤,好不好?”

 

 

旭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浑浑噩噩地让润玉藏了起来,浑浑噩噩地骗过了镇守着南天门的将领,浑浑噩噩地将润玉带回了自己那一方破落院子。直到润玉揽起宽大的袖摆,在桌子前坐定了,垂着眸看他去典礼前才买了的一篮子水灵的白萝卜,终于没忍住探出手去触了一触还抖着露珠的萝卜叶时,他才仿佛被碰醒了一样,觉出一点真实感:喔,原来是真的做了这么疯的一件事。

前任魔尊带着前任天帝在现任天帝的登基大典上逃走了——这样的逸闻估计有够旁人咀嚼许久的。假如有人有心利用,说不准还能闹出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波来,后果种种种种,似乎没有一样是不严重的。然而此刻恰好还有半寸日光,暖洋洋白融融罩在润玉身上,将他一身湖蓝色的衣裳都捂出了半分温软的意味,让旭凤看着看着,自然而然地便觉得平静且镇定。

他呼出一口气来,眨了一眨眼,竟然十分地安然。指点江山、身先士卒的日子已经离他很久很久了,他不常去想,觉得恍若隔世是有的;润玉甫在他身旁坐下不过一时三刻,他却感觉熟稔得仿佛已经过了许多年,像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一样。

“要出去看看么?”他问。

润玉颔首,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子。人间正值初冬,看上去一片黑山白水,将落未落的叶子可怜兮兮地挂在树上,颇有几分萧瑟。旭凤并未刻意去用仙术留住一片青色:四时更替,也有一番风物趣味,即便是这样的景象,他也是看不厌的。润玉也很高兴似的,眼睛里又氤氲起笑意来,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踏过脆枯的树枝落叶,沿着林中小小的溪流走到一条较为宽阔的小河边上去。

旭凤起初选在这条河旁边造屋子,其实是看重这河里鱼多。他是修炼之人,洒扫洗衣不用亲力亲为,唯一他觉得有些兴味的便是钻研厨艺,厨艺中又以做鱼为方法繁多精致讲究。他隐匿人间,频繁采买很是麻烦,如果有条河可以就地取材会方便许多。这山上人迹罕至,他便随意地罩了个结界将一片地方划下来,很像占山为王。

那时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要养着一条偷来的“鱼”呢,旭凤想,抬眼去看兀自拢着袖子撩水的润玉:不晓得这条小河够不够他施为的?

“你这里倒是水产丰富。”润玉将手从水里抽出来,轻轻抖了抖腕子,将手上一串莹白的水珠甩下去,回首看着他,“我不晓得你还喜欢吃鱼。”

“……平日里也不是都吃鱼。”旭凤下意识地接道,“本来今天打算炖个萝卜的,没想到你会来。”

润玉的眼睛微微地睁大了,紧接着又弯起来。他侧过脸去,清清浅浅地笑起来。“我也没想到。”他轻声地说,一时间整个人身周的气场都稍稍显得沉寂了,让旭凤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好在过了一会儿后他很快地活泛起来,问:“既然我来了,不多做点菜招待一下我?”

“那要回去拿筐子捞鱼了。”旭凤道,“云片火腿和冬菇倒是都有。”

润玉愣了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他当真过得如此接地气:“你……不用灵力吗?”

灵力么?旭凤想,也是试过的,但结局不是很尽如人意。他抿了抿唇,尽量委婉地道:“……天宫饮食清淡,下来第一顿就吃烤鱼,你不一定能适应。”

这句话里的意味让润玉咀嚼了一小会儿。随即他努力地收敛着笑起来,克制地并没有让自己颤抖得过于明显。旭凤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也没想过会那样……凡间的鱼比较不经折腾。”

润玉颤得更厉害了。

“……别笑了。再笑把你送回去。”

善于识时的前天帝一瞬间将笑模样全部端回去了。旭凤被这猝不及防的变脸唬得晃了晃神,反应了一会儿,才道:“……我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他纠结了一下措辞,艰难地将这句话接上,“这么活泼?”

“很活泼么?”润玉略微思考了几秒,道,“也许是这么久之后第一次觉得……有些自由了的意味,绷着的弦一下放松了,显得跟先前不太一样罢。”他看起来十分诚恳地道,“但是真的很好笑,旭凤,真的很好笑。”

“换做是你,难道就不一样吗?”旭凤道,“要你去抓只鸡,你也不一定抓得到。”

“抓只鸡不一定能做到。”润玉蹲在河畔,当真一手挽了宽大袖摆,一手伸进河里去。那一截白生生的小臂展现在旭凤眼前,肌理匀称,然而总让旭凤觉得他又枯瘦了些许。他也不去捞或抓,只将手掌翻平了,沉在水下,一动也不动,安静得像是在钓鱼。旭凤不由心生好奇,凑近了倾身去看,只见河流里的鱼突然间全都躁动起来,其中一条动作快的飞速挤开了其他同族,窜到润玉掌心,十分乖巧地将自己摊平了躺在那里。润玉收拢手指,似乎掂量了一下肥瘦,随即握着那条草鱼起了身,一手捏了鱼尾巴,将它提在旭凤跟前,姿态不可谓不优雅,动作不可谓不流畅。

“请自家弟弟吃条鱼这样的事情,还是能尽力一试的。”应龙将他的手掰开,把那条鱼放进他手中,眼睛深处隐隐显现出些骄矜得意的神色来。旭凤心情复杂地捏紧了那条进了他手里就开始活蹦乱跳地挣扎扑腾的鱼,万年来头一回生出了自家兄长有些时候的确能令人恨得牙痒到让人想把他炖成龙汤的念头。

 



那条鱼最后被清蒸了摆上餐桌。润玉似乎对它兴致缺缺,只尝了几筷子便放下了。旭凤见他搁下筷子,问:“不合口味?”顺手又兼了一口吃了:火候得当,鱼肉滑嫩,比平素里还要鲜甜一些,不应当落得个难吃名声。润玉倒是也不推脱,只道:“我近日吃得少,你做得好吃,我也是吃不下的。修习辟谷,你也不是不知道。”

“倒像是天界给你饿着了似的,看你瘦的一把骨头,不知道怎么撑的那身冕服。”旭凤掂量着小心试探了一下,顺手将鱼的巴掌肉拣了,递到润玉唇畔,道:“你多吃点。”

这动作太过亲昵,连旭凤自己都愣怔了一下,手悬在那里,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润玉垂着眸看着那块鱼肉,看了一小会,竟真的凑过去,将筷子尖儿上的鱼肉叼在齿间。他去够时,低眉顺眼的,眼尾迤逦,眼睫颤颤,脖颈拉出长而柔美的一道线,连着小巧的下颔,在昏黄烛火下漂亮得旖旎又艳丽。旭凤心中一震,差点连筷子都要捏不稳,好在润玉已经撤了身子,他顺势也便将手抽回去,把筷子搁在了碗上。

这剩下的半条鱼都是旭凤独自吃完的。他吃得不安定,每每咬到筷子都觉得心悸,仿佛含在嘴里的不是筷子,是润玉的唇似的。这念头唐突又孟浪,把他简直要吓坏了。抬眼看过去时,润玉又安定得很,支肘温温柔柔地看着他,温柔里却又空无一物似的,让他什么都瞧不见。

他万事不知地收拾了碗筷,洗又怕自己摔了磕了,难得掐诀把残羹收拾了。回屋时,又看到润玉坐在桌前等他,见他回来了,才道:“我见你这里只有一床被褥,不知可有空闲可以给我打个地铺?”

“可敢给你打地铺。我这挟了前任天帝私自外逃的事儿都干了,这点待客之道还要缺你不成?”旭凤总算打起点精神来回了他的话,道:“无妨的,你睡床便是。”

“我睡床,难道要你打地铺么?”润玉道,稍拢了拢袖子,“你若不嫌弃的话,与我一同睡可使得?”

旭凤心中有鬼,只想敬他兄长一句使不得。然而到底说出来是不妥的,只好草草收拾了同润玉躺在一张铺上。但他一个人住惯了,这床做的时候便做得容他打个滚罢了,怎么好两个人一起睡还有空余?故而跟润玉肩挨肩腿挨腿,散的发缠缠绵绵,吐息也混做一块,暧昧到动魄惊心的地步。他的心跳得快,肚皮里面像有爪子轻轻地、一下下地挠着似的,强行闭着眼要睡了,总不过半刻便慌得不行,一定要睁开眼看一看润玉,没有什么差错才能好些。既然闭眼也睡不着,旭凤干脆就睁了眼,仔仔细细地看着润玉。此次再看,除却润玉照旧是一等一地好看以外,唯一一个念头却是润玉又消瘦了几分。怎么会呢?照理来说,他们俱是修为高深之身,即便真如润玉所言不吃不喝,也不至于消瘦。他凑近过去,更觉得十分蹊跷。先前润玉身上寒霜一般的气息总是带些甘冽,闻起来高不可攀,但总是带一点甜丝丝的味道。他如今闻起来,却像是沾染了一股子令人枯槁的药味儿,苦不堪言。旭凤思忖着这个问题,总觉得越想越不对劲起来:润玉表现得不寻常,端庄的皮子下面透出一股子奇异的疯劲儿来。他不敢往细里推算,心下却一直不安着。

这样就也没错过润玉的梦话。

他先前是不知道润玉身为夜神,身边养着食梦的魇兽,竟然会被梦困住,不得脱身。应龙白玉一般的面孔上汗淋淋滴了一周,流到脸颊简直像是淌下泪来,嘴唇又丝毫没有红润颜色,眉蹙得紧,拧在旭凤心上,拧出一片酸泞泞的血。“娘亲……娘亲……”他哀哀地唤,声音哽得像是在呜咽。过了一会儿,又叫:“母神,母神,润玉什么地方做错了,您告诉我……不要,不要关着润玉……”旭凤被他这样一叫,牵扯出陈年旧事来,胸腔内一痛,觉得心被搅碎了,此刻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好冷……好黑……”他攀住旭凤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抓出淤痕,呼吸也越发急促,一声迫着一声,尖锐且短,让人听了要怀疑他下一秒便会接不上气。

旭凤此刻也顾不得之前的许多奇怪心思了,只抱紧了润玉,盼着自己火凤的身子能将他梦里暖一些。他搂着润玉,也半按住了他挣动的四肢,将他整个拢在怀中,低声地唤:“润玉,润玉,醒醒。”可被梦魇住的人又要怎么听得见他温柔得不成样的呼喊?润玉只是越挣越疯,吐息支离破碎。旭凤全身都用来制住应龙乱动的身躯,根本腾不出手来,叫他他又不醒,情急之下脑子一热一口咬在润玉唇上。

这一下力气重,给润玉一张惨白如雪的唇愣生生咬得红梅点绽。他仿佛很困惑似的,仍拧着眉头,轻轻颤动了一下眼睫,睁开一双微朦的眸子。“我怎么了?”他问,“出什么事了么?”

“你做噩梦了。”旭凤答,稍稍松了力气,但还是搂着他。润玉的眼里两丸黑水银缓缓地转了一转,将他转出一声叹息来。“我不记得了。”润玉道,一副倦开软瘫的模样,恹恹地拢了眸,泪水漫不经心地便淌了满脸,“昏邓邓一片黑海而已。”

“不打紧的,现在光亮了。你看,烛火还没有熄呢。”旭凤抽出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把润玉脸上湿淋淋的泪水抹去了,轻声地道,“我明日再去做两只灯来。等到凡间新年,过元宵节了,城里放火树银花,我带你去看。”他垂首,将唇印在润玉冷冰冰的前额上,印下一个吻,道:“如若还是黑,你就叫我,我带你走,带你逃出去。”

润玉被他亲在前额,身子哆嗦了一下,但并未推开他,也不曾说出拒绝的话来。旭凤念叨着安抚的话,自己也渐渐地瞌睡了。

 



第二日旭凤起得早,当真去弄灯去了。集市逛了好几圈,总没有如意的,念着自己曾经学过,就自己买了材料打算扎几个小灯笼给润玉。忙着忙着忘了时辰,直到市场因午饭散了,才恍然想起自家不再是一个人,润玉若是见不着他,也许会慌神,故而又匆匆地往山上家中赶去。

润玉却也不曾一个人。旭凤到时,瞧见他换了一身滚粉边的白衣,乌发也用浅粉色的丝带束了,正坐在那一方院子里眯着眼仰着脸,倒像是凡猫在懒洋洋地晒太阳。他手边摆着一只豆釉的瓷瓶,烧了芙蕖的纹样,一看便是花界的东西。

旭凤将东西放在桌上,坐到润玉对面去,踌躇着看了眼瓶子,又看了眼面色如常的润玉,最终还是开口问:“你见过她了?”

“见过了。”润玉道,一边慢悠悠地将眼睛张开,“她还是很好。像我……第一次见她时候的样子。”

“她的确是这样。”旭凤抿了抿唇,觉得喉咙里泛上来一阵苦味儿,“一只葡萄精,天不怕地不怕的,咋咋呼呼,成天有吃有睡就足够开心。”

“既然她还同从前一样,你们又为什么分开了?”润玉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他,“总不会没有缘由。不打算同我讲讲?”

缘由是有的,可是要怎么同你讲呢。旭凤垂下眼,盯着桌子上的木纹,又想起那时候锦觅复生,冲他笑得明艳坦荡,说的却是比冰雪还冷的话。她说凤凰,虽然我活了,可是霜花好像救不回来啦;我从前有她这样一个朋友,虽然她让陨丹困住了,不能时常跟我讲讲话,但我到底是惦念着她的,她后来破了陨丹跑出来,闹得大家朋友很多不愉快,我作为朋友,也该替她赔罪的,但是她做的事情经历的感情,于我却像一场大梦,看了别人的一生一样,毫无关系;你救活了我,我很感激,但是同你一起过日子却使不得。我不懂情爱是什么,耽误你,也耽误小鱼仙倌。小鱼仙倌是真的拿我当朋友当妹妹一般地喜欢过,你我却一直没有想明白,总觉得你的喜欢离我隔了一层纱似的。她微微歪了一歪脑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一声,道,啊呀,我想起来了,当初霜花送了小鱼仙倌一句话,我觉得这句话给你也很适当的。

“她说,我被身边人撺掇着,旁人都觉得我应该喜欢她,应该得到她,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信了。可这样的喜欢终究不是出自对她真实的了解,算不得数的。”旭凤涩涩地将这句话念出来,又觉得过往种种简直像一场闹剧了,“可笑是,我想了一想,竟然……”

“竟然也觉得是对的么?”润玉将他的话接下去,“你想,你骗得自己信了也就罢了,日后长长久久过下去,与真的又有什么差别?可你没想到,我们一开始见到的锦觅同后来的锦觅,又居然是一张皮囊里,两个甚至能够对话的不同的人。若喜欢了那天真烂漫的葡萄精灵,何谈将心许给敢爱敢恨的霜花水神;可葡萄精灵注定是不会喜欢人的,霜花水神也究竟不是当初那个……那个我们遇见的锦觅仙子。”他叹了口气,道:“也许一开始,就是一场死局。我们深陷其中,被各方各面推着走,到底身不由己。她如今很自由,也是好的。”

她如今自由了,你呢?旭凤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冒出这样的念头来。让我带你逃走,是成全你的自由吗?本来三人成了死局,以为所有源头皆在锦觅,现下锦觅却成了抽身最快、最利落干净的一个,那么你我之间那些勾勾连连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该如何来分说?若天各一方粉饰太平,尚且可相安无事;断得彻彻底底再无联系,也是一种办法。可你却说要我带你走,我们如今面面相觑,应当怎么掩饰去那些暗潮涌动,掩饰去那些我已经初现端倪的心思?

如若四方闹哄声响一起七嘴八舌才哄得我骗足了自己真的喜欢锦觅,那么此刻万籁俱寂群山无声只得你我,我又要如何骗自己,自己如此迅速地接受了锦觅的解释,随即便竟然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觉得自己终于能不累着负担去惦记你挂念你,争着抢着帮你把乱平了凶险定了心患除了,终于能不负责任地将自己摁进置死地而后生的境界里,只为醒来时能见你如同一切开始之前那样为我沉着脸担心一回,是仅仅将你当做血脉遗孤,兄弟手足呢?

然而这些话他统统吞在了肚子里,半个字都不敢流出来。润玉看他神伤,岔开话去,问他这是买了什么东西,要做什么,他便顺着话道:“做灯笼的。”润玉似乎未反应过来,他于是又补充道:“昨晚说的。要做两只灯。”

润玉的眼睛中一下子显出期期艾艾的神色来,在躲着他,又不在躲着他似的。“你不必如此。”他说,“我昨日迷迷糊糊的,睡得黑甜,什么也记不得了。”

“可是我记得。”旭凤说,“哪怕你不记得,我也要做到的。”他说了这话,一时又觉得很唐突,只好在心里骂一声自己嘴笨,又责怪润玉。为什么非要骗人骗己呢,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你眼里还是不堪期待的么?他想着想着,觉得很委屈,突然却听到润玉开口,清凌凌的声音低低地念出来,像离他很远很远似的。“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后半句便断了,再没有声息。

旭凤抬起眼,看着润玉,想要开口问他到底讲了什么,最后代表着什么,他又代表着什么。然而润玉却已经把面色摆得很平常了,回到了先前仰首眯眼的样子。冬日的暖阳虚弱地拢着他,像拢着一把即将要化掉的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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